《蜜雪冰城低价的秘密》 社会新闻部调查组出品
茶饮蜜雪冰城，因其相对低廉平民的价格，广受消费者青睐，门店遍布全国各地。
据中国证监会官方网站公开的招股书显示，截至2022年3月末，蜜雪冰城共有品牌门店数量超过2.1万家，门店数量位居国内现制茶饮行业第一。这些门店中，直营门店只有37家。
高速扩张之下，不少问题也开始显现，如在某网络投诉平台上，有关蜜雪冰城的投诉量就高达三千多条。
蜜雪冰城官网上显示，企业的核心价值观是“真人真心真产品，不走捷径不骗人”。然而，2022年11月中旬至12月上旬，新京报记者随机应聘进入江苏南京市的两家蜜雪冰城门店，却发现诸多问题：为了节约成本，两家门店频繁篡改食材效期标签，使用应“废弃”食材；存在偷工减料问题，不严格按照配料表足量放料；用工不签劳动合同，不核验身份证，甚至连国家强制要求的餐饮从业人员健康证明也不需提供。
2023年3月15日，针对蜜雪冰城上述两家门店相关问题，南京市市场监督管理局工作人员随即进行了现场检查，责令涉事店铺整改并依法处置。
蜜雪冰城南京百家湖1912店是一家新店，于2022年11初开始试营业。新京报调查暗访组 摄
无健康证顺利上岗
蜜雪冰城丽岛路店坐落在南京市江北新区，附近多为居民区，方圆三公里范围内，有六七家蜜雪冰城门店，距离最近的两家门店间隔只有四五百米。
丽岛路店已开业一年有余，是一对夫妻开的加盟店，老板娘平时也在店里上班。门店规模不大，约三四十平方米，除了后场的仓库和制作饮料的操作台之外，店内只摆放了一张简易沙发。大部分顾客都是将饮料打包带走，少有顾客在店内饮用。
冬季是茶饮生意的淡季，这家门店平时日营业额在两三千块钱左右，周末生意会好一些。店员告诉记者，夏天的时候是旺季，生意好的时候，忙得连休息时间都没有。
2022年11月中旬，新京报暗访记者在这家店的应聘过程非常顺利。到门店后，店员让记者直接微信与老板联系，微信上简单谈妥工资后，老板问记者是否办过南京健康证，记者表示还没办，正准备去办。老板表示，可以提前先上班。
根据《食品安全法》相关规定，从事餐饮等相关职业的人员，每年必须依法接受预防性健康检查，筛查是否患有妨碍公众健康的传染性疾病。检查合格才会颁发健康证，餐饮从业人员都需要持健康证上岗。
应聘的第二天，暗访记者就来到了这家蜜雪冰城门店工作，店方不仅没有让记者出示健康证，也不需要提供身份证件，更未与记者签订劳动合同。
同样，在没有出示健康证的情况下，记者之后去应聘另一家门店百家湖1912店，依旧顺利上岗。
蜜雪冰城百家湖1912店坐落在南京市江宁区的繁华区域，周边有多个大型商场，这家门店也是一家加盟店，2022年11月初刚开始试营业，据店员介绍，这家门店由两名股东合伙出资加盟，这两名股东在南京还投资了另外一家蜜雪冰城门店，这是他们开的第二家蜜雪冰城。
这家门店由一名大股东兼任店长。新京报记者在应聘时虽持有健康证，但假意告知暂时没有，店长也未多问，只是让记者按约定第二天来上班。
2022年11月23日下午，在蜜雪冰城南京丽岛路店，店员换了猕猴桃果酱的效期时间卡，到期时间被推后了三天。新京报调查暗访组 摄
老板娘嘱咐“效期卡到期就换”
目前，蜜雪冰城提供的饮品有果茶、奶茶、咖啡和冰淇淋等多个系列。饮品中最贵的是芝士奶盖莓莓，大杯只要12元，最便宜的纯茶系列只要4元一杯。总体来说，蜜雪冰城一杯饮品的平均价格大概在七八块钱，在动辄十几二十块的茶饮市场里，价格优势很大。
新京报记者进入丽岛路门店，首先学习的是制作茶汤。在店里，绝大多数饮品都需要使用茶汤，茶汤分为红茶、绿茶、奶茶和四季春茶四种茶汤，制作不同的饮品需要加入不同的茶汤。
茶汤的制作过程相对简单，与泡茶的流程比较相似，都是用热水冲泡茶叶，浸泡一定时间后，再将茶叶控水后捞出。以绿茶茶汤为例，制作时，60克的茶叶需要倒入1500克水，浸泡几分钟后，再加入1000克冰。奶茶茶汤就是在红茶茶汤的基础上，加入奶茶粉搅拌均匀而成。
尽管蜜雪冰城方面规定这些茶汤只能使用四五个小时，但记者发现的普遍现象是，茶汤到期后，店员都会直接撕掉旧的效期卡换上新的。
在蜜雪冰城，只有柠檬和橙子是使用新鲜水果，其余使用的都是果酱。
各类果酱的问题更多，有些果酱未开封前是密封在罐头里的，还有些是在冰箱冷冻存储，开封后倒入果酱槽内使用。根据效期卡显示，它们的有效期长则五六天，短则两三天。
2022年11月23日，新京报记者注意到，果酱槽内的草莓酱以及冷藏冰箱内存放的两袋草莓酱即将在当天到期。效期卡显示，它们的开封时间是11月21日，到11月23日打烊废弃。也就是说，当天晚上用不完就需要将这些草莓酱废弃。
不过在23日下午，记者看到店员把草莓酱的效期卡给改了，开封时间变成了11月23日当天，到期时间则推迟到了11月25日。除草莓酱之外，芒果酱和猕猴桃酱也都应该在11月23日当天废弃，不过它们的效期卡也都被改了，到期时间均被延后了两天。
11月23日傍晚，一罐已开封燕麦罐头效期卡上的时间显示，它在22日就已经到期，但23日当天，店员仍在使用这罐燕麦制作奶茶。
记者询问店员该如何处置，店员询问老板娘之后，重新打印了一张新的效期卡贴在了上面，并叮嘱“昨天下班的时候你们就要搞定，不应该留到今天”。
这名店员告诉记者，蜜雪冰城有明确规定不能使用过期食材，如果被公司区域管理人员发现，会对加盟店进行处罚，“为什么要强调效期？效期是最重要的，罚钱啊。”为了不被处罚，店员强调要及时更换效期卡，而不是按流程将过期食材废弃，“晚上打烊肯定都要看效期时间卡，检查有没有到期的，到期的就换呗！”这名店员说。
在蜜雪冰城，使用的新鲜水果只有柠檬和橙子，其余均是工厂加工好的各式果酱。新京报调查暗访组 摄
更换到期食材效期卡成“店规”
在这家门店工作期间，记者发现，无论是店员、店长还是老板娘，发现食材过期，无一例外都是直接去换效期卡，过期的食材有珍珠粉圆，还有芋圆和红豆罐头，就连没用完的冰淇淋，店员也会放到冰箱里留到第二天售卖。
老板娘甚至直接对暗访的新京报记者说，东西坏没坏，不能看效期卡，每天上早班的时候，都要尝尝那些果酱，来判断有没有坏。
篡改效期时间卡，并非个例。在蜜雪冰城南京百家湖1912店，情况也是如此。
刚到该门店上班第一天，店长就直言不讳告诉记者店里的一些“规矩”：“食材到期不能扔，要及时去换效期卡，只要是当天要到期的，都得提前换效期卡。”
店长还指着操作台上的奥利奥饼干碎，向记者解释何时更换效期卡，根据容器外侧的效期卡显示，这些奥利奥饼干碎到期时间为11月29日10时14分，“明天早晨十点钟之前就得把它的效期卡换掉，为了保险起见，今晚上就要换掉。”
2022年11月29日，记者上班的第二天，一名店员要求记者检查所有饮品食材的效期卡，只要是29日当天到期的，都把效期卡换了。
经过一番检查，记者发现包括蜜桃果粒果酱、冷冻草莓果酱、百香果果酱、雪梨果酱、鸡蛋布丁、红豆罐头、燕麦罐头、芝士奶盖、乳酸菌饮料在内的十种食材，都应该在当天打烊时废弃。但在店员的要求和指导下，它们都被换上了新的效期卡。
之后几天，记者发现，每天早上，店员上班后都会第一时间检查食材的效期卡，发现过期的食材，就会换上新的效期卡。
2022年12月2日晚上打烊时，记者发现猕猴桃果酱已经有异味，但效期卡上显示它还并未过期。但这个效期卡在12月1日刚被换过，这意味着果酱槽里的猕猴桃果酱在昨天就已经过期。
与其他果酱罐头不同，猕猴桃果酱在开封前一直是冷冻储存，因此，在开封后放在常温环境下很容易变质。尽管如此，门店老板却不认为有异味，让店员继续使用这些猕猴桃果酱。
2022年12月1日，蜜雪冰城百家湖1912店店员切好鲜橙片，棒打鲜橙需要使用80克鲜橙，老板却只让放60克。新京报调查暗访组 摄
部分食材只放一半的量
蜜雪冰城的水果饮料，添加的大多是各种果酱罐头，只有柠檬和鲜橙使用的是新鲜水果。
棒打鲜橙是蜜雪冰城的人气饮品，根据相关要求，制作时需要加入80克的鲜橙片。但在制作过程中，80克鲜橙无法得到足够的橙汁味道，在鲜橙片之外，还需要在这款饮品中加入50克的橙柚果酱。
尽管按照配料表放入的鲜橙片已经十分有限，但记者在调查中发现，店员在实际制作饮品时，还会再次克扣鲜橙片的分量。
在蜜雪冰城百家湖1912店上班第一天，这家门店老板就告诉记者，鲜橙的成本较高，制作饮料时要少放一些，“棒打鲜橙需要80克鲜橙片，实际放60克就行”。
在之后的工作中，有店员告诉记者，克扣食材分量的并不只有鲜橙这一种，“葡萄汁正常是要放80毫升，他们只让放60毫升，还有些食材只会放一半的量。”
按照蜜雪冰城的配方，这样一袋咖啡粉，滴滤出的咖啡液，至少可以制作出25杯拿铁咖啡。新京报调查暗访组 摄
在蜜雪冰城的操作手册中，制作茶汤时，一包茶叶所需水量，都有明确规定，以保证制作的茶汤不会太浓或者太过清淡。
然而在实际制作中，店员并不会严格按照配方去做。新京报记者发现，店员在制作茶汤时通常会多加水，如此一来，同样一包茶叶就能泡出更多茶汤，这意味着以茶汤作为基底，也就能制作出更多饮品，这也是门店节约成本的一种常见方法。
在蜜雪冰城百家湖1912店，店员会在老板的要求下加更多的水，“每次煮茶的时候，都让使劲放水，一包茶叶都能放两包茶叶的水”。
克扣食材有时也会被个别消费者察觉出来，在某外卖平台上，就有网友给出差评，“料比其他店少太多，味道太淡了，跟喝白开水一样。”
店员虽也有意见，但也无能为力，“老板就是让偷工减料，只能按照他说的做，如果放多了他会说你。”
配料表中可以看出，蜜雪冰城使用的百香果果酱使用了十几种食品添加剂，其他果酱差不多均是如此。新京报调查暗访组 摄
专家：加盟模式存在制度性缺陷
在新京报记者暗访卧底过程中，发现这两家门店的卫生情况也不容乐观。
在此前的卧底过程中，很多餐饮店都会比较注重店员的个人卫生问题，要求店员经常洗手。但在这两家蜜雪冰城，记者观察到，店员几乎不洗手，店长也从来不管。在蜜雪冰城百家湖1912店，有一次老板刚整理完地毯，手都没洗就去给顾客做饮料了。
中国法学会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研究会副秘书长陈音江认为，与直营模式的重资产相比，加盟模式具有明显的轻资产特点，主要是借助加盟商的资金实现门店扩张营利。为了达到快速扩张目的，有的加盟品牌往往会通过降低加盟门槛、鼓吹低成本等手段吸引加盟商。
对餐饮类企业来说，食品安全既是底线也是红线，“如果加盟品牌一味地降低加盟门槛，或在加盟模式里过于压缩经营成本，势必会导致加盟店出现各种违规逐利行为。”陈音江表示，加盟店交了加盟费之后，势必想着尽快回本，加上受品牌方对其管理和控制相对较弱，所以很难杜绝加盟店通过使用过期食材、偷工减料等违法手段节约经营成本，从而引发各种食品安全问题，最终不仅会损害消费者的合法权益，也会损害加盟品牌的品牌形象。
对于如何避免上述情况，陈音江建议，品牌方在控制好开店速度的同时，要制定科学合理的加盟制度，兼顾经营成本和食品安全要求，并对加盟店加强管理，尤其应强化食品安全指导、监督、检查和管理，切实提升门店食品安全管理的标准化、规范化水平，守住食品安全的底线。此外，监管部门也要对加盟品牌加强监管，尤其是要加强对餐饮食品类加盟品牌的管理，坚决做到食品安全问题监管“零容忍”，一旦发现问题，及时采取行政约谈、行政指导、行政处罚等手段，让相关品牌和门店受到相应处罚，依法承担相应责任，切实增强监管威慑力。
新京报调查暗访组
编辑 甘浩
校对 李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