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5月29日,我发表了一篇题为《租下县人民医院40年:“改制”、集资与中途退场》的稿子,写的是湖南辰溪县一家公立医院的改制风波。
辰溪县人民医院改革有深刻的历史背景。一方面,医院资金短缺、设施陈旧、人才流失等问题突出。另一方面,县政府财政吃紧,对公立医院的投入有限。医院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一位当年参与医院改革的人士告诉我,政府当时连160万元也拿不出来,“我估计今天很多人在骂,但当时是没办法的办法”。
从接手的人来看,报道的主角滕、米二人确实是合适的人选。滕树良当过医生、做过县长、“下过海”、开过医院。米晓慧又拿下了门诊大楼的一块地。对医院来讲,与他们合作,解决了管理与后续发展的问题。
2002年,辰溪县人民政府将县人民医院租赁给滕树良和米晓慧,租赁期限为40年。
但很快,钱的问题就暴露出来了。一位官员告诉我,公立医院不能抵押,滕、米二人没钱周转,县政府又拿不出钱来,银行也只能支持800万元,没有别的资金来源。
滕、米最终选择了社会集资的方式去盘活医院。从医院开具的借款收据来看,有很大的隐瞒性。收据盖的章是辰溪县人民医院,签字的却是滕树良和米晓慧,很多人并不清楚医院已经出租的事实。利用这种信任,滕、米二人将医院变成了社会集资的工具。
一位参与过县人民医院改制的官员向我反思,辰溪县人民医院之所以发生问题,监管有责任。从县审计局的审计结果来看,当地政府并非不清楚滕、米二人的社会集资行为,但并没有及时制止。这导致了更大的风险,越来越多的人将钱借给人民医院。
一个细节是,不少公职人员也牵涉其中。据我了解,这些公职人员少则投入了几十万元,多则上百万元。我问其中一位官员,普通人不知道县人民医院被出租,连你们也不知道吗?不怕有风险吗?他对我说,借条上盖的是人民医院的章,医院怎么也跑不了。他还给我算了笔账,以1分的月息来算,8.5年本金就能翻番。
贪婪让胆大者纷纷入局。他们不仅自己存,还动员亲戚、朋友入场,很多人将整个家当都押了进去。就这样,辰溪县人民医院摇身一变成为了一家“地下”银行,前后累计集资10亿余元。
滕、米二人的雪球越滚越大。直至遇到政策转向。2022年,辰溪县卫健局发布了解除合同通知书,其中引用了2021年1月1日起施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第705条规定:“租赁期限最长不得超过20年,超过20年的,超过部分无效。”
这一决定引发了广泛的关注和争议。有网友认为这体现了政府在面对问题时的决断力,有人认为滕、米二人就应该为此付出代价,也有一些网友质疑契约精神和履约精神,以及政策制定之初的考量不周。
辰溪县人民医院的租赁事件,是公立医院改制过程中的一个典型案例。
说回采访本身,这是一桩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往事,想找到当事人并不容易。尤其是涉及当地政府和县人民医院,哪一方都不愿意开口,就如一位受访官员所言,“接受你的采访我冒着很大的风险”。
采访没有捷径,唯一可靠的是时间的积累。
从采访A到认识B,经B介绍再找到C……就这样,我几乎找到了所有能找到的人,包括官员、医生、滕、米二人的好友,包括滕树良女儿,超过20位受访者。这段困难的采访让我乐此不疲。我疯狂地打电话约见各种当事人,直至留下三十多个小时的录音。出差回来后,我和编辑张玥说,这是我做过最累的一次采访。
南方周末多年积累的社会声誉也帮助了我。一位官员在采访结束后给我发了一条短信,“祝你工作快乐,我内心非常尊敬南方周末”。因为这份信任,他们勇敢地站出来,直面问题,并相信媒体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
南方周末记者 赵继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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